远居横断山脉雪域大峡中的丽江古城,是一个融汇着多种异质文明,既充溢着高山莽原的阳刚之气,又流淌着中原雪月风花流风余韵的边城。丽江古城,已成了难得一闻的一曲远山清音,红尘牧歌。而这座古城的魂,是一代代丽江人所创造的与自然和融一体的辉煌文明。
从街市里走来一座古城
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丽江人,我家就在大研古城距四方街不远的“告肯”(过去称“书院街”、“兴仁村”,今五一街兴仁巷)。我出生并生长在这里,22岁读大学才离开古城。但后来从事民族学研究工作,每年皆有机缘回家来,重新解读故土。
大研古城最初是在街市逐渐繁荣的村落群的基础上慢慢发展成一个城镇的。现在大研镇的很多街巷,最早时是一些有集市的村寨聚落。这些村落随着兼业农户的出现,随着农商兼营、工商兼营的社会化分工而逐渐形成人员的专职化分工,聚落村寨的市街化不断强化,逐渐形成大研古城的雏形。有意思的是,直至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大研镇很多街道的汉语名还保留着“村”这样的称呼。
走进古城,便走进了一座独立不羁的边城。丽江古城卓有个性,它未受中国王城“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途九轨”的中原建城礼制影响。在城中依山就水、不求方正、不拘一格地随地势水渠建房布街,房屋层叠起伏,错落有致;道路亦结合水系顺势而建,曲径通幽,形成空间疏朗和谐的街景;在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中又常常别开生面地辟出宽阔的街头空地,可供居民茶余饭后休憩,既延伸了古城的集市贸易空间,又使城中建筑物和街道显得舒展有度,整体和谐。整个古城结构自由活泼而充满灵气,既有山城风貌,又有水乡韵味,古拙与精巧相得益彰。它虽得中原建筑神韵,但又不照搬古代中原王城的建制和模式,在总体结构上融进纳西人传统的自然审美观和生活的情调意趣。
▲古城民居院落
古城的大街小巷,全用红色角砾岩石铺成,经无数人年年月月步履走磨,光滑洁净,大雨过后,石呈五彩斑纹,民间称其为“五花石”。
古城民居正坊前廊(厦子)深,天井面积大,形成清幽恬静、宽敞舒张的民居庭院。门前即渠,屋后水巷,跨河筑楼,引水入院。家家庭院都重绿化和养花。古城民居还充分体现纳西民间浓郁的人文色彩,门窗、墙壁、顶棚、铺地等有很多具有象征意义的装饰图案。
明清两代,随着纳西族与其他民族文化交流的发展,汉、白、藏等民族的建筑技术不断地为纳西人所吸收。纳西人将自己传统的“井干式”木楞房以及有古羌文化特点的碉房结构与汉族、白族的民居形式相结合,形成独具民族特色的“三坊一照壁”和“四合五天井”的合院式土木或砖木结构瓦房建筑。
著名建筑学家刘敦桢对丽江古城拙中蕴美、朴中见秀的民居建筑备极赞美,他说:“丽江附近建筑,已完全汉化,但较昆明、大理,保存古法较多,且详部手法极富变化。”“(云南)省内中流住宅,以丽江县附近者,最为美观而富变化。”
马蹄铜铃,声绕四方街
作为古城中心的是商贾云集的四方街。如蛛网般纵横交错的街道像星光般从四方街这一最明亮的商贸中心向四方八面辐射。
▲衣着行头都模仿“茶马古道”的马帮,游人可以从中领略到当年马帮和赶马人的风采
过去,四方街上的摊位都撑一顶很大的红油纸伞,从街西面的狮子山望下去,四方街在高原的蓝天下闪烁着一片夺目的红光,十分好看。
我小时候,每天吃过晚饭,常与小伙伴到四方街玩耍。古城的一些老人在晚饭后也不约而同地来到四方街,在北面店铺前成一排坐下,慢慢从怀中掏出各种各样的小酒瓶,边呷边说古道今,讲的多是地方掌故和民间故事,有时还互相争论谁对谁错。我常与小伙伴静静地坐在一边听这些老人神侃,有听不懂的可以问这些老人,但插话不能多,因为当这些老人侃得高兴时,是不喜欢话头被打断的。
▲1989年的四方街,尚是菜农云集的传统农贸市场 摄影/杨福泉
小时候,还常常见到一队队藏族马帮赶着打扮得光鲜漂亮的骡马穿梭往来于古城。领头的马或骡往往神气活现地戴着漂亮的头饰,上面有各种刺绣图案,中间嵌着一面明晃晃的镜子,脖颈上挂一个大铜铃。石板路上留下一串串铃声和马蹄声。此为“茶马古道”马帮的古风,既图吉祥,也是炫耀自己的马队。由于赶马汉子穿的是钉过铁钉的皮靴,马蹄上钉了铁掌,殊不知这是走丽江古城五花石板路的大忌,有时一不小心,就人仰马翻在那奇滑无比的五花石路面上,引起周围一片善意的哄笑声。
在元明清三朝乃至民国年间,大研镇成为滇西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逐渐发展成滇川藏联结地带各民族贸易的重要集镇,即“茶马古道”的中转站和重镇。丽江之所以成为滇川藏贸易的中转站,其重要原因是丽江是个多元文化汇聚之地,其丰富多样的文化习俗、生活方式、多种语言的通用等,都能使来自天南海北的商家适应和感到方便;再者,丽江的气候、物产也适宜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于是,来自内地的各种货物、邻近地区的土特产品等,就多由熟悉藏区的丽江商人集中运输到藏区,藏族商人将各种藏地的土特产品运到丽江后,也不再继续南下,而在丽江进行交易。
白族学者王明达、张锡禄在他们的著作《马帮文化》一书中说:“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里,内地来的商人因安全条件、语言、风俗习惯等不相适应,所以到丽江即止。同时康、藏商人也是到丽江就不再前进,其原因是对内地相当陌生。而丽江则与两地区接壤,边界相连,气候、语言、风土人情、生活习惯等基本融会贯通,起到藏地与内地经济交往的中介作用。纳西族在这方面有很大的贡献。在汉藏、白藏、纳藏等贸易交往中,纳西族的马帮起了极大的作用。”
宫室之丽,拟于王者
明代是纳西族历史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深得明王朝信任和倚重、被视为“西南屏障”的木氏土司比较开明,积极引进中原汉族地区的生产技术和文化教育,广交中原名士,从内地引进文、医、教育、建筑、开矿、工艺制作等方面的人才俊杰。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在古城设“丽江军民府”府署,丽江古城很快成为纳西族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木氏土司建筑了规模宏大的宫殿式建筑群,包括以石、木建构的三座大型牌坊、木家院、皈依堂、玉皇阁、三清殿、光碧楼、经堂、家庙、万卷书楼、玉音楼、议事厅等。
▲木府 摄影/威平、徐霁
木府宫殿式建筑群模仿北京紫禁城的建筑形制而建,并且摹仿中原古代都城筑护城河的传统做法,玉带河从东南北三面环绕着木府。府门前河流上的石拱桥,也是仿北京天安门前的金水桥。石牌坊通体用采自下虎跳金沙江边的汉白玉石建成,跨度9米,高约18米,4根石柱撑着牌坊上的碑、椽、檐和坊盖,匾额上镌刻着明神宗手书钦赐的“忠义”二字。这个结构宏伟、雕工精湛的石雕建筑远近闻名,民间有“大理三塔寺,丽江石牌坊”之称。
木氏土司在建造自己的宫殿式建筑群和建构古城时,虽然模仿中原风格,但又不忘将它植根于地方和民族传统,未像大理城等效法中原“方形根基”的传统建筑模式,始终保持自然形态平面。
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在他的《滇游日记》中曾惊叹木府的建筑曰:“宫4 4. 木府 摄影/威平、徐霁 室之丽,拟于王者。”由此可见其壮观。此外,当时古城的民居建筑已颇具规模,徐霞客曾描述丽江古城“居庐骈集,萦城带谷”,“民房群落,瓦屋栉比”,可见民居繁盛之景象。
木氏土司府门迎东方朝阳,背枕狮子灵山。过去,狮子山上有建于唐朝昭宗年间(889— 904年)的古庙普得坛。每年阴历正月,大研里、白马里、喇沙里和剌宝里的农民都到这个寺庙来祭祀山神、河神、土地神和五谷神。
狮子山上遍植柏树,至今还有40多株800年树龄的古柏树,是古人笔下著名的“丽江十二景”之一的“黄山古柏”。
生生世世,愿流水满塘
可以说,水是丽江古城的灵魂。在纳西人的心目中,水是吉祥之源。纳西东巴文化和民间的传统祝福语中,都少不了说“愿流水满塘”这句祝词。东巴古典文献中有著名的《迎净水》,描写当人类被九个太阳十个月亮折磨得奄奄一息之时,是女神弹下神水,解救人类于危难之时。在纳西人的东巴教仪式和婚丧嫁娶等礼俗中,都离不开用净水祝吉祈福的种种程序。丽江古城关于护水爱水的种种习俗,即源于这种源远流长的纳西族水文化。
▲古城风貌 供图/冯魄
古城的水来自城北象山脚下,泉水从无数岩石隙缝中迸涌而出,形成近4万平方米的黑龙潭水面,纳西语称这个水源为“古鲁吉”,意思是“如马群般奔腾的水”(因“古”亦与纳西古语的“马”同音)。
“古鲁吉”流出黑龙潭,汇成玉河,在双石桥(又称玉河桥)一分为三,形成西、中、东三条河流,三条河在城内又分成纵横交错的无数条支流入墙绕户,形成主街傍河、小巷临水、跨河筑楼、依山而居的高原水城景象。从玉龙雪山下来的雪水清澈见底,它滋养着古城的花草树木,也熏陶着古城千家万户的心灵和气质。
我小时候,古城人一直有用水护水的好传统,城里人天天喝的是这些河流里的水。对水的管理和使用已形成一种与社区生活密切相关的“水文化”。
纳西族爱水,敬水,崇拜水。纳西族在有关水的传统文化和传说里,司水之神是大自然神“署”。在汉文化里,关乎水的神祇最著名的应该是“龙”神。
历史上,黑龙潭原是纳西人祭“署”神的地方,如遇到特大干旱,县或乡会在此组织大规模的“求雨会”,请数十个东巴举行三至五天大规模的“祭署”仪式。汉文化传入后,龙的观念随之传入,由于汉族的“龙”神与纳西族“署”神的功能有相同的地方,于是,龙信仰意识逐渐和纳西族的署信仰观念融合在一起。清乾隆初年,在玉水(即黑龙潭的水)的源头处建盖了玉泉龙王庙。这座庙还获得了清嘉庆、光绪两朝皇帝敕封“龙神”。而丽江古城的民众,也逐渐将这个原来称“古鲁吉”的地方,改称“龙王庙”,汉语又称为“黑龙潭”,相沿至今。
丝竹合奏纳西古韵
古代关于纳西人喜好歌舞的各种记载史不绝书。在古城和丽江农村最为普及盛行的就是如今已闻名全球的“纳西古乐”。
▲天籁之音——丽江纳西古乐现场演奏
现在我们说的“纳西古乐”,是由“白沙细乐”和丽江洞经音乐、皇经音乐组成。自20世纪40年代以来,很多音乐史家对“白沙细乐”这套组曲进行了研究,认为它是我国屈指可数的几部大型古典管弦乐之一。除历史悠久之外,其珍贵之处还在于它是丝竹合奏,分章节(尚存8首歌、舞、乐结合而成的套曲),其旋律与“和声”的独特是全国所仅见的。它在我国乃至世界音乐学研究领域里具有重大的研究价值,被誉为“活的音乐化石”。
纳西古乐极具悲剧感染力,我多次听过上世纪60年代时录制的多种“白沙细乐”曲目和大研古乐队、长水古乐队演奏的一些曲目,深深感到这套纳西古曲有一种如寒山孤笛、雪原夜雨般的情调,展现了一种如白雪清风、冷月秋露般的美学意境。
另一种传说认为,“白沙细乐”是“元人遗音”,相传是忽必烈在1253年“革囊渡江”攻打大理时,与纳西王麦良结下深厚友谊,因此在临走前送给麦良一支宫廷乐队。于是蒙古人的音乐就留在了丽江,与纳西民乐结合形成了“白沙细乐”。有些蒙古族音乐家千里迢迢来玉龙雪域寻觅这个今日在蒙古已成绝响的祖先之音;而有的学者则认为“白沙细乐”是纳西本土音乐。力主“白沙细乐”为纳西人传统音乐的宣科认为,演奏这些组曲的有些乐器和定弦法与古波斯相同。
▲丽江洞经音乐演奏
“丽江洞经音乐”自明清以来就从中原逐渐引进并植根于纳西族的文化阶层中。它是道教“经腔”,系从四川梓潼县传来的“大洞仙经”。“丽江洞经音乐”是区别于我国各地道乐体系的艺术珍品。其所以珍贵,是因该乐还保留了一部分在中原早已失传了的辞、曲音乐。如盛唐的《浪淘沙》《紫微八卦舞(曲)》,元代的“北曲”等。
现在,风靡海内外,已应邀赴英国、德国、法国、意大利、挪威、瑞士等国演出的“大研古乐队”是一个由教师、学生、工匠、农夫、职员等组成的民间乐队,成员大多数是年逾古稀的老人,因此又有“纳西寿星乐团”的美誉。
被誉为集“稀世三宝”,即古老的乐曲、古老的乐器和高寿的老人于一身的民间音乐团体。古乐队还打破过去女子不能演奏洞经音乐的陈规,让纳西青年女乐手登上乐坛。
▲古城中写在墙上的东巴文字
在人们趋之如鹜地赶时尚、追时髦,盲目崇尚“现代文明”的时代,数十年之后,“纳西古王国”必定会发生越来越大的社会和文化变迁;那凝聚了纳西族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种种文化传统,可能会逐渐被遗忘;丽江大研古城里那穿纳西服装、讲纳西语、唱纳西歌的人将会越来越少。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我不知道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丽江大研古城会是什么一个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