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王安石去褒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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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4-05-04 09:50

  游安徽时发现一现象,即唐宋几位文学大家,在方圆不到100公里的范围内,均写下了传世散文名篇。

  倘以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所在地含山县作为辐射点,那么与刘禹锡写《陋室铭》的和县相距也就30公里。而80公里开外的滁州,系欧阳修《醉翁亭记》《丰乐亭记》的诞生地。欧阳修还有一篇《浮槎山水记》,地点在肥东,近包公故里,我靠导航去此山看了看,距褒禅山也就70公里。

  以上三大家皆非当地人,之所以都写了皖地题材的散文,当然因职事官身所系,存有地利之便。比如王安石写《游褒禅山记》时,也才三十来岁,还是一枚舒州(今潜山县)通判的小官;刘禹锡被贬和州任刺史,因在住房条件上受到不公正待遇而写了《陋室铭》;欧阳修呢?当年贬来滁州任太守,郁郁不欢,遂写“双亭记”以遣怀。

  我去褒禅山前,先游了半月湖和鸡笼山。那一带的风光真美,黛色的山影,映衬着翡翠蓝的湖光,加之岸畔蓬蓬的雪芦,于风吹花落间,构成一种诗意的灵境。湖上波纹细密,像音乐可以萦回于心。岸边立有“当代草圣”林散之的诗碑,书写者却并非他本人。林散之祖籍安徽和县,他的诗文碑刻出现在故乡的山水中,亦属合情合理的设置。

  待发车去往王安石笔下的褒禅山时,不想拐错了路,直向山水库西侧、华阳栈道以南的山上驶去。沿途树茂山翠,天光明澈,车至山顶,方知这里所打造的,是近年较为风行的一种集户外休闲、娱乐、食宿、运动于一体的旅游业态。偌大的草地上,有“褒禅山牛路探索营地”的牌示,几十顶造型别致的白帐篷和若干箱体式建筑依次排布,各项基础设施和服务项目一应俱全。

  正值饭口,见三五蚁聚的游客正在野餐垫上烧烤美食,下箸佐觞。也有一家老小吃吃笑笑、倍惬欢情的场景。顿感上文所说的“拐错了路”颇不确,胜水名山,处处堪恋,不经意间的“误撞”,往往就有意外的收获,乃自然生态之无尽藏也。

  此山属大别山的余脉。如果说东起褒禅山,西出古昭关,有近8公里长的伍子胥古道如某段史籍的开篇的话,那么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则直接把一座无名小山擢拔为如山门对面巨型斜坡上所示的“天下第一游记名山”。当年伍子胥为避祸,一路昼伏夜出,带着公子胜逃出郑国,来到吴楚交界的昭关,因关查甚严,一夜愁白了头。幸运的是,正是凭这“一夜白头”,使伍子胥的形象与隘口张贴的悬赏告示上的画像不符,才“逃出生天”。

  到吴国后,因帮助公子光(即吴王阖闾)杀吴王僚登上王位,伍子胥受到重用,还为被楚平王所杀的父兄报了血海深仇。当然他的结局,还是以悲剧告终,此处不作细表。

  而晚出伍子胥1500年的王安石,也来到了褒禅山,以如椽之笔为山水传神写照,遂成千古名篇。昭关与褒禅山中隔的一处华阳洞,则被世人誉为“险、奇、美、绝”的地下洞天。王安石游记中亦提到:前洞“其下平旷,有泉侧出”,“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而“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那时没有科技赋能,即通过色灯营造炫丽幽奇的氛围,想必就如一座黑魆魆的“地牢”,敢于入洞者,均属无安全保障的探险者。至于路况,自然和今日之依势而修、有齐整的石阶通达前后不可同日而语。王安石一行(另有四人,包括王安石的两个弟弟)须“拥火以入”,才能在怪石嶙峋的洞府中摸索前行,直到“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

  今有人喊出华阳洞乃“天下第一洞”,我以为和各地景观屡见不鲜的“之首”“冠绝”“独一”之类如出一辙。相较我去过的桂林冠岩溶洞、杭州瑶琳洞和宜兴张公洞等,华阳洞的景观聊可称“颇具特色”。尤其是观赏洞内那些如剑似戟的钟乳石和开花石笋时,心知它们的形成须以亿万年计。记得那年在冠岩溶洞,面对一根几层楼高的开花石柱时,有人告诉我说钟乳石的形成,每一百年只能长出一根头发丝的高度,闻之惊骇不已。心想我们常提到的“长命百岁”,不过是一根“头发丝”的距离,而诗文中常说的“悠悠万古、上下千年”,在“地老天荒”的钟乳石面前,都叫“弹指一挥间”。

  王安石的文字,显然不是一般的纪游,而是通过山洞的探险,展开对于人生行路、事业遇挫等问题的思索,从而把文意引向深邃的哲思:“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须知当时的王安石,正在辞职返乡途中,行至褒禅山时才临时起了游兴。掂量文中的表述,再结合后来他任宰相时强调“天命不足畏,众言不足从,祖宗不足法”、“尽吾志”且力主“变法”的政治抱负,其一生之命运,可谓早现端倪。这种坚韧不拔的性格,固以胸怀远大、有补于世作为价值基点,也是“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精神特质。但仍须看到,倘处理不好,也可能导致一意孤行、“认死理”式的行事风格。后来“熙宁变法”失败,王安石的“勇于作为,却吝于改过”的倔强,使之政敌林立。就拿唐宋八大家中的“宋六家”来说,除五人共同的老师欧阳修外,苏轼连同其父苏洵、胞弟苏辙以及曾巩,皆因与王安石政见不一、性格难容而始合终暌,有人称之为“父子友仇”。从此,“拗相公”这个绰号,与王安石如影随形,成为他的“专属名词”。

  那天入山后,一眼瞥见树丛中有块椭圆形的大石头,上有“十方丛林”“褒禅寺”字样。传玄奘大师天竺取经归来后,收了18位弟子,其中就有慧褒和尚。他们学佛9年后,唐王让18弟子各择一山护法传教,安身立命,慧褒选了含山境内的华山(原名),于此栖隐修行二十余年,直至圆寂。他的一众弟子为了纪念他,将华山改名为褒禅山;将慧褒草庐改为褒禅寺。这段史实,在王安石游记开头即有披露:“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

  去褒禅寺的山路上,树木蓊翳,夹道遮阴,山路带一定坡度,迂曲而上渐至开阔。见一老僧从路的尽头缓缓走来,近前时与我相向合掌。四下里颇感幽寂,有大片的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擦音。王安石的文中,说到他上山时“有碑仆道,其文漫灭”“余于仆碑,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可见千古及今,名迹之榛芜、遗存之艰难都是客观存在的现象。对于有文史价值的古物,后人所可为者,惟有珍兹片羽,加以悉心呵护和发掘研究,才是应尽的本分和责任。

  当我来到翘角飞檐、有六根红柱支顶的褒禅寺前,立感与一般禅寺有所不同。名刹的建筑风格,或以庄重辉煌为宗,或以简洁朴素为尚,褒禅寺当属后者。正对其门,并无明槛绮疏、金碧辉煌的雕饰,而是一道半圆形的山门,外加左右对称的边门边窗,却于低调中透出一股纯净庄严之气。倘背对古寺放眼望远,则为山影逶迤、烟岚锁树的一派萧疏平宁之境。或可比古山水画,便现文徵明的雅致、董源的写意或米友仁的蕴藉。不由感慨天光云影的山水禅境,才是永驻人间的上上名迹。转而又想,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僧伽信众,包括王安石在内,从这山门进进出出,化作云水行脚、山水过客。

  那天不知何故,褒禅寺山门未开,也不见其他访客,不想吾之所至,竟是阒寂空灵的山境,心也特别静定了下来。清含山县训导罗瑞明有如下诗句:“游人倦憩尘心寂,云自青天水自闲。”或许吧,正契合我当时的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