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三文钱,不但可以把茶喝够,并且有朋友谈论之乐,又可听新闻,又可把一天未曾使用过的舌头同声带尽量地放大使用。也因此故,谈话的人似乎都有点燕赵之士的气概。
——李劼人《大波》
插图:郭红松
一
在成都小住,心里牵挂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李劼人。李劼人姓李,最初的名字却不叫劼人,而叫家祥。1912年,21岁的李家祥在《晨钟报》发表了一万余字的短篇小说《游园会》,第一次使用“李劼人”这个笔名,李劼人才成了李劼人。“劼”的意思是坚定、谨慎、勤勉。“劼人”两个字,透露了李劼人的自我期许。
《游园会》是用白话文写成的小说,比鲁迅发表《狂人日记》早了6年。可惜这篇《游园会》已经散佚,否则中国白话文小说的开端,有可能会追溯到李劼人。但这并不妨碍李劼人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24年后,李劼人以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死水微澜》震动了文坛。此后又接连出版了《暴风雨前》《大波》,共同组成“大河三部曲”,构筑起一条叙事的长河,再现了中国自甲午战争至辛亥革命的历史图景与人间世象,被称为中国的“长河小说”。我曾和刘心武老师聊天,问他受哪位中国作家的影响最大,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李劼人。
当年读“大河三部曲”给我带来的震动是难以言说的,它犹如一条宽广的大河,在寂然无声地流淌中,宣示着磅礴的力量,让我想起古老的《诗经》,想起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想起沈从文的《长河》。“大河三部曲”被一条河流贯穿,却并不只是关于河流的表述,这一点与《诗经》、与《清明上河图》、与《长河》一样。被河流裹挟的,是时间,是历史,是大城小邑的废与兴,是天地万物的枯与荣,是芸芸众生的死与生。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人与河的关系,是一种古老的关系,也是一种永恒的关系。这种关系实际上就是人与时间、与历史的关系。
在李劼人笔下,死水、微澜、暴雨、大波,不仅映射出大河形态的变化,更呈现出历史的递进关系。大河奔涌流淌,时光一去不返,历史的潮流却滚滚向前。我站在河岸上,看大河奔涌,听李劼人慷慨悲凉的咏唱。
成都,是一座历史之城,亦是一座文学之城。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不知有多少文字与这座城市有关,但在我心里,李劼人的地位无以取代。每一次到成都,我都觉得自己离李劼人近了一点,但李劼人在哪里,我不知道。李劼人先生早在1962年就去世了,他的身影消失了,我找不到他。他变成了文字,融入我的记忆,变成一部装帧考究的全集,安放在我的书架上。
二
我没有刻意寻找过李劼人故居,我甚至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在潜意识里认为,民国时期城市的规模比现在小得多,假如李劼人有故居,也一定是在今天的二环以内,也就是“从东门至西门直径足长九里三分,从南门至北门直径足长七里七分”(李劼人:《大波(上)》,见《李劼人全集》,第三卷,第33页,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的成都老城墙的范围内。像北京的鲁迅故居、郭沫若故居、老舍故居,一律都在二环——也就是老城墙的范围之内。但在成都市中心,我没有听说过有李劼人故居。
果然,如我后来所知,李劼人写作“大河三部曲”的老房子在桂花巷,据说这处老房子有前后两个大院子,共十三间房,院中还有十多棵大树,是一处可以安心写作的居所,只可惜早已不存在了。
2024年春,我与友人见面,见面的地点是成都市锦江区融媒体中心。友人说,融媒体中心旁边就是李劼人故居,令我吃惊不小。这里是菱窠路,在东南二环外,靠近三环的地方,是今天的黄金地段。对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写出“大河三部曲”的李劼人先生来说,此处却是远离市区的荒郊野地,怎么可能在这里有故居呢?
原来,1938年起,日寇开始轰炸成都,桂花巷在轰炸范围内,为了躲避轰炸,李劼人就在郊区菱角堰边买了一块地,盖起了一座简陋的草房子,取名“菱窠”。菱当指菱角堰,是一片水塘,水塘中有菱角,故有此名。
菱窠,就是有菱角的水塘边的茅屋,听上去就那么宁谧,那么得自然之趣,那么返璞归真。李劼人说:“自我八世祖入川定居以来,从未有过自己的房子,搬一次家,东西损失不少,特别是书籍。”这所简陋的草房子,让这个漂泊的家族不再有遗憾,也让居无定所的李劼人有了“我心安处”。
在成都城西,有一座杜甫草堂,收容了安史之乱中避乱入蜀的诗人杜甫;在成都城东,又添了一座李劼人的“草堂”,在抗日战争的艰困中,为李劼人提供了一张安静的书桌,让他后来的创作在此从容地展开,其中就包括他五六十年代“另起炉灶地重写”的《大波》。两座“草堂”,一西一东、一古一今,有如日月,为这座城增辉。
我有时会闲居在成都,居所与菱窠路李劼人故居只隔一条三环马路,我在三环外,李劼人在三环内,相距不到十分钟车程。十几年中,我偶在成都闭关写作,没有想到我崇敬的李劼人先生就在我的不远处,默然相伴。
我让友人马上带我去拜谒李劼人。出融媒体中心,过菱窠路,首先要穿过一片绿地公园,靠近路边立着“劼人公园”四个金属制成的巨大宋体字。公园内有绿树草坪,满目的清新爽朗,中间点缀着雕塑小品,上面标有李劼人作品篇目、简介,以及作品里的方言释义,比如“打堆”“伸抖”“背时”,有如立体的词条,夹在绿色的书页间。
绕过一片大草坪,菱窠就在眼前。空中开始飘雨,是成都春天若有若无的小雨,仿佛在为我洗尘。跨过雨中的院门,可见一个很大的院坝,视线中心点自然落在院中的李劼人雕像上,它出自雕塑家刘开渠之手。
李劼人身后,就是菱窠了。菱窠比我想象中的要整洁,不是我想象中的“草堂”模样。这是因为它后来经过两次改建,升高了屋顶,又加了一层楼阁作为书房,原来的草顶也换成了瓦顶,变得更加体面了。里面的家具都是原件,是用青羊宫旁李家坟园里的楠树制作的,在湿润的空气中散发着幽香。这栋房子,安顿了李劼人最后23年的岁月,让他安然进行《大波》的二度创作,把原来53万字的《大波》改写成97万字的巨著(1962年去世时并未完成)。
李白、杜甫、陆游,都在成都留下了重重的生命印迹,但他们终究是过客,不似李劼人,生于此,死于此,“全吃的是成都的米粮,呼吸的是成都的空气”(李劼人:《大波(上)》,见《李劼人全集》,第三卷,第13页),一生都在写这座城,是真正意义上的成都之子,也是这座城市的精神之魂。爱成都可以有一千个理由,但对我这个读书人而言,直到找到了李劼人,我才找到了亲近这座城的真正缘由。
三
“大河三部曲”是历史之书,但它毕竟是小说。文学不是史学,文学是人学,写大历史,也终归要落实到人的身上,落实到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大河三部曲”的魅力,在于宏大的历史架构,更在于细碎且丰饶的日常。余华说:“日常生活貌似平淡和琐碎,其实丰富宽广和激动人心。”每个看似卑微的小人物,都必定与大历史发生肯定性的关联,就像“大河三部曲”里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
现代小说史上的李劼人,把《三国演义》的大历史叙事和《红楼梦》的精密日常糅合起来,既有历史叙事的雄浑气象,又不失日常生活的摇曳多姿。王朝鼎革的宏大事件,终归会落在市井百姓的身上。大历史就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屋宇,小人物的生活是它的每一块砖。
一出李劼人故居,日常生活就来了。不远处是“东门市井”——锦江区精心打造的一片商业街市。“东门市井”,自然是东门外的市井。成都城有东西南北四门,东门叫迎晖门,1938年为了在日军轰炸时疏散百姓,把四座城门拆除了,迎晖门也片瓦无存,只留下一个地名,但东门的喧闹,留在李劼人的文字里。
《暴风雨前》写:“东门城门洞正自轿子、挑子、驼米的牛马、载人运物的鸡公车、小菜担子、鸡鸭担子、大粪担子,以及拿有东西的行人、空手行人,内自城隍庙,外至大桥,摩肩接踵,万声吆喝着挤进挤出。”
东门市井是一处令人安坐和消遣的地方,只占劼人公园的一隅,并不喧宾夺主。它几乎复制了李劼人小说里的市井空间,按川西传统民居样式打造,大面积的黑瓦屋顶在细雨中泛着亮光,古朴的木质门楼、雕花的窗棂、青石板的路面,把我们带回到李劼人的文学世界。
李劼人笔下出现过的手工作坊、铺板小馆、老式茶馆、凉亭水榭,变成了现实中的场景。“市井”中有一家茶舍,里面清一色竹椅,可饮李劼人小说写过的三花茶。茶馆渗透到成都人的生活中,是一种唾手可得的幸福。
对成都人来说,茶馆不只是休闲中心,还是交际中心、商务谈判中心、信息传播中心。李劼人先生在《大波》中是这样写的:“花三文钱,不但可以把茶喝够,并且有朋友谈论之乐,又可听新闻,又可把一天未曾使用过的舌头同声带尽量地放大使用。也因此故,谈话的人似乎都有点燕赵之士的气概。”双休节假日,这些菜馆茶舍、非遗小店,宾客迎门,让李劼人不感寂寞,却又不会惊扰到他。劼人公园与东门市井,绿树红尘,一静一动,彼此映衬,相得益彰。
全国的作家故居我不知去过多少,能完好保存就已经不错了,能够重现作家文字里的物质空间和生活方式,从而与作品达成一种“互文”效果,我却是第一次见到。如今常说文化为旅游赋能,旅游又何尝不是传播了文化?这些空间不是虚假布景,也不是摄影基地,而是可以走进去,像小说中的人物一样消遣和消费。如此,小说就不再是小说,而是还原为立体的生活。
我与友人选了“小雅菜馆”共进晚餐,这家菜馆源自李劼人生前开的小饭馆。1930年,李劼人不甘军阀蹂躏,愤然辞去大学教职,开小饭馆养活全家。菜谱由李劼人定,交给夫人掌勺,仿佛重现了文君当垆、相如涤器的风雅。凉菜有夫妻肺片、金钩萝卜干、凉拌芥菜宽粉皮,热菜有干烧鱼、烟熏排骨、肝腰合炒、青菜头焖酥肉,蒸菜有粉蒸苕菜,汤菜有黄花猪肝汤、冬寒菜汤、豌豆汤,还有“小雅”特制的泡菜,叫“洗澡泡菜”……
有人说李劼人取名“小雅”是说饭馆经营四川家常菜,不登大雅之堂的意思,但在我看来,这个“小雅”,应当是《诗经》中的那个《小雅》。《小雅》第一篇为《鹿鸣》,就是一首关于吃的诗:“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麋鹿在空旷的原野上吃草,君王在鼓瑟吹笙中宴请宾客,完全是太平盛世的气象。李劼人在战乱的年代里生存,所谓的太平盛世,可以说是对当时的反讽,也可以说是对未来的期望。
李劼人所希冀的太平时光,其实就是今天。
生活是一条“大河”,流过曲折的河床,流经无数个昨日而抵达今天。
突然想起,李劼人也是好酒的,当年刘大杰到李劼人家中喝酒,酒酣耳热之际,李劼人脱去上衣,赤膊上阵,天真烂漫有如魏晋风流。假如李劼人还活着,不如请来一坐,斟一盏酒,一起谈谈成都,谈谈文学,谈谈将来……
《光明日报》(2024年05月10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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