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李建永
“这是经我手送出的第一本新书,请您指正!”裴春亮把一本签名的《一村之长:新中国“最美奋斗者”裴春亮和乡亲们的脱贫攻坚路》递到记者手中。
5月9日下午,记者约请正在北京出差的裴春亮在海淀区某茶舍进行采访。面对这位来自豫北地区略显偏瘦的精壮汉子,打开他递过来的装帧精美的新书,护封勒口印着他的简介:“裴春亮,1970年生,河南省辉县市张村乡裴寨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裴寨社区党总支书记,春江集团党委书记。”简介下面还印着他的一串“荣誉头衔”: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十一届、十二届、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新中国成立70周年“最美奋斗者”,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全国劳动模范,全国道德模范,“全国脱贫攻坚奖·奋进奖”获得者,全国抗击新冠肺炎疫情先进个人,中国十大杰出青年,首届全国“最美村官”……
记者注意到,连同近期中央宣传部、民政部颁授的“最美城乡社区工作者”荣誉称号,裴春亮一个人身上就拥有三枚金光灿烂的“最美”勋章。
当村官
乡亲们盼的,就是我要干的
16年前的2005年开春,农历春节刚过不久,当时的裴寨村老支书裴清泽和几位村干部,已经两次来到住在辉县市的裴春亮家里,“商请”他回村参加村委会主任竞选。要知道,在裴寨村这个只有150多户、600来人的小村里,由于种种原因,前两届候选人得票都没有过半,村主任已然空缺6年之久。裴春亮推辞说:“不中不中,我正做企业,脱不开身。再说,能力也不足……”但是第二天早晨,村里用4台拖拉机拉来六七十号人,裴春亮的屋子和院子里站满了乡亲,他们是来“三请诸葛亮”了……
回村参选。高票当选。
裴春亮不是不知道“宁领千军,不领一村”这句俗语的分量,也不是不知道裴寨村这个远近闻名的“省级贫困村”所面临的艰难局面,但他就是割舍不下与故乡和乡亲们的那份“恩情”……
回忆那段往事,裴春亮的眼里始终有晶莹的泪花在打转。他说,我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裴春亮早年也曾有一个虽然清贫但却其乐融融的大家庭,然而命运之“凶神”突然接二连三降临他家:先是17岁的三哥下煤窑没了;再是25岁的二哥出车祸走了,二嫂改嫁,留下了一个年幼的侄儿;接着是大哥偏瘫失语,生活不能自理,大嫂改嫁,又留下一双小侄女;再接着是父亲偏瘫失语,卧床4年后撒手人寰……只有他这个十五六岁的男子汉和母亲面对这一切。父亲走了三天,家里没钱买棺材。母亲说先得顾活人,就卷个苇席筒儿、挖个坑“软埋”了吧。但当时的村支书裴清泽知道后,悲悯而又不无严厉地说,这怎么成,都什么时代了,再困难也不能“软埋”呀,再说还有组织上呢。这是裴春亮第一次听说世界上还有一个“组织上”。正是在组织上的关怀下,村里特批伐了两棵桐树给父亲做棺材,村里的党员们这个三块、那个两块筹钱为父亲置办寿衣,还有乡亲们自己带着米面和柴禾来操办丧事……为裴春亮的父亲体体面面地办了葬礼。事后母亲叮嘱他,这个情要还上,就指望你了。
裴春亮对记者说,那时候他带着三个年幼的侄儿侄女,每天晚饭在谁家吃,心里没有底儿。要是没有乡亲们患难相帮,哪有我的今天?我当村主任,就是想带领乡亲们,过上像我一样过着的好日子。
老百姓心目中好日子的标准是什么?
头等大事,莫过于盖房子、娶媳妇。
说起盖房子,村民们都有一肚子苦水。改革开放以后,村里个别经济条件好的人家,陆续盖起新房子。但大多数人还是真的穷,依然住着几十年前的土坯房和捶棚。每当山雨来时,整个村子就乱作一团。特别是睡到半夜大雨突降,大家都在风雨声中爬上屋顶,忙乱着用塑料布整个儿地蒙盖。所以家家户户都必备着塑料布、雨靴和手电筒这“三件宝”。更让人发愁的是,农村说媒提亲,女方首先要看房子;没有房子,谁给个媳妇?2005年那会儿,村里还有十七八个大龄光棍汉。
裴春亮谋划着为全村150多户农民统一建新村。他跟村干部们商议,盖上几栋楼,让咱裴寨村的人都住进去。一位村干部开玩笑说,都住楼上,咱那耕田种地的犁呀、耧呀、锄呀,都往哪儿放?另一位村干部说,盖楼是好,问题是咱这穷村,钱从哪儿来?
裴春亮回县城跟办企业的媳妇商量为村里盖楼的事,毛估一下,少说也得2000多万元。他对媳妇说,咱们企业一边挣钱,一边给村里盖房子。他决心个人出资,为乡亲们捐建一个裴寨新村。
说干就干。裴春亮当村主任仅两个多月,即于2005年7月,一场浩大的裴寨新村建设工程开工了。由于舍不得占用一分耕地,就把南岭东边的荒山头削平,历时3个寒暑,投入3000多万元,一水儿修建起8排16栋160套200多平方米的二层小楼,甭提有多气派啦!村民们以抓阄的方法分到新房,领到钥匙,推开门一看,客厅宽敞明亮,瓷砖铺地,涂料刷墙,卧室、厨房、卫生间,基础设施一应俱全,搬进行李铺盖、锅碗瓢盆,就可以直接入住了。
更令人喜出望外的是,从冬至搬进新楼到春节前夕,在短短的个把月时间里,全村竟有20多户人家娶新媳妇进门。
奋斗者
想,都是问题;干,才有出路
“守着新房子,过着穷日子。”为村民盖好新楼,只解决了住房问题,并没有解决村民们脱贫致富和可持续发展的问题。而且,住进楼房之前就得考虑到另一个问题:住楼房特别费水。
干旱缺水,不仅是裴寨村面临的严重的现实问题,也是辉县市乃至整个豫北地区面临的最大历史难题。与辉县市相邻的林州市(原林县)于上世纪60年代开凿的人间奇迹“红旗渠”,从山西省远道儿引进清凌凌的浊漳河水,就是最好的证明。
裴寨村的“历史地理形势”是“三道沟、一道岭、一条路”,就是没有一条河,连小河都没有。寨子里虽然有一口老祖宗留下的水井,但已经汲不出多少水了。村里人畜饮水,多半靠水窖。水窖又全凭老天爷恩赐,下雨时雨水顺势流入水窖,水窖积水时间一长,就会滋生大量细菌,还会长出一种在水中翻跟斗的红褐色小线虫,吃水前需要用细箩筛去这些“跟斗虫”……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洗衣裳宁等下雨天接房檐水,也舍不得用水窖里的水。农家的院门平时可以不锁,但水窖一定要上锁。
作为土生土长的裴寨人,裴春亮何尝不知道水的“要命”!
在2005年当选村主任之始,他的脑子里就琢磨着两件最要紧的事,一是盖楼,二是打井。山里打井拼的是钱,但水对人又是“卡脖旱”,不能不解决啊!
唉!俗话说得好,“钱是硬头货,谁没谁难过”。裴春亮回想起那些年,为了拔掉自家的穷根子,啥苦啥累没受过?十四五岁开始就当过剃头匠,修过电动机、电视机。更多的时候,白天给人剃头,夜晚修电视机和电动机。裴春亮至今还记得,剃头铺开张的当天就挣了6块1毛5分钱,剃头带刮脸收3毛钱,单刮脸只收1毛5分钱。收工后,他拿出零头1毛5分钱,买了一个炖猪蹄儿,好好地犒劳了一下自己。豫剧《马二牛剃头》开头有两句唱词:“谁人不知我马二牛,十三岁上学剃头……”裴春亮偶尔也会哼两句,那是他的身世写照啊!后来他又开了个小饭馆,一个人干好几份营生。开饭馆时听到南来北往的客人说,北京钱好挣,目前大量需要建筑石材。他就把生意交给未婚妻打理,自己单枪匹马闯北京。多少回睡在城边桥下的水泥涵洞里,碰到后半夜下大雨,冷得双手抱膀子……幸亏,有一次帮人把熄火的汽车推到加油站,“好心有好报”,车主是个建筑承包商,购买了自己负责推销的一大批石材,一单净挣9万多元!从此后,就像插上了翱翔的翅膀,不管是回村开矿产,还是进城办企业,生意越做越顺利,日子越过越红火,志气越来越高昂!
但裴春亮始终没有忘记裴寨村的乡亲们。他说,个人家财万贯也是小日子,百姓共同富裕才是大日子。为乡亲们的幸福生活而奋斗,我乐意;为乡亲们过上好日子而花钱,不心疼。
2006年初春,裴春亮出资80多万元,打出一口530米的深水井,碗口粗细又清又甜的井水直往外冒。一位70多岁的村民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喝上这么好的水。然而转年一场春旱,深水井解决了村民们的“吃水难”,却解决不了旱地庄稼的“灌溉难”,刚出苗的庄稼旱得快冒烟儿了。
怎么办?排除万难继续干。他苦恼,睡不稳,食不甘……忽然想起被干旱倒逼出来的林县“红旗渠”——对了,借水!他笑了。在100多公里外的辉县市西北有一座石门水库,它的南干渠就从裴寨村南“路过”,水库每年季节性放水,把这些水库所放的水积攒储蓄起来,岂不是“源头活水来”?裴春亮再次决定个人出资,于2007年11月份,裴寨村上二级提灌蓄水工程,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同心合力大干两年多,硬是修起一座花费860万元、可蓄水5000立方米的“心田池”,丰水期连周边邻村的耕地都受益。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随着裴寨村“家业”不断壮大,水,愈来愈变得“紧俏”起来。裴春亮点子多,肚量大,一直盘算着修一座裴寨水库。恰巧此时,裴寨村又遇到了“成长的烦恼”。随着新型城镇化建设的大潮,2010年10月,辉县市委、市政府决定把张庄乡东部一万多人口的11个行政村,以裴寨新村为依托,整合为裴寨社区,任命裴春亮为裴寨社区党总支书记。从600多人的村庄一跃成为一万多人的大社区,饮水和灌溉用水陡然剧增……
怎么办?转换思路往大里干。裴春亮和村委会一班人反复论证之后,下定决心修建一座裴寨水库。裴寨水库的水源比石门水库更远,需要砌筑一条十五六公里长的支渠,耗资更加可观。要不说裴春亮是“福将”呢,就在裴寨水库项目上马不久,党中央送来了“及时雨”,2011年“1号文件”第一项就是“突出加强农田水利等薄弱环节建设,大兴农田水利建设”。裴寨水库项目恰逢其时,获得国家水利专项资金1000万元。其余资金缺口5100万元,由裴春亮个人兜底。在2013年7月1日“党的生日”那天,裴寨水库一期工程开始试验注水。依山傍沟而建的裴寨水库,长2.3公里,宽40米,平均深度8米,库容量达到80万立方米,彻底解决了裴寨人饮水和灌溉这个“老大难”问题。当年12月12日央视《新闻联播》以《裴春亮:缺水山区的通水梦》为题,对此进行了报道。
裴春亮跟记者聊起当年“找水”的酸甜苦辣,深深地感叹道:“想,都是问题;干,才有出路。只有干,才会变。”
建社区
干在实处,走在前头
“樱桃好吃树难栽”,社区好建钱难来。从裴寨村到裴寨社区一路发展过来,房有了,水有了,这些都是硬件,最关键的是百姓手里不能没有钱。
为了让乡亲们的钱袋子鼓起来,裴春亮的脑子和步子一天都不敢停歇。从2005年当选村主任开始,他就带领村委会班子制定出裴寨村发展规划的“一五规划”,后来又制定“二五规划”“三五规划”,一直到今年初制定了“四五规划”。这些“五年规划”实施的效果如何呢?让数字来说话:2005年,裴寨村595口人,人均年收入900余元;2010年,裴寨社区11800口人,人均年收入1200元;2020年,裴寨社区11800余口人,人均年收入达到20000元。
裴寨村已经由原来的“省级贫困村”,到2017年入选第五届“全国文明村”,同年,裴寨社区又被评为“新农村建设示范区”。裴春亮自豪地说,现在咱裴寨社区的老百姓是——“路东当农民,路西当工人,商业街里当商人,春江集团当股东,入住社区是城里人”。
所谓“路东”“路西”,是指以卫吴公路为中心,路东发展高效农业,路西发展工业,在顺着路边的裴寨新商业街发展商业……这些让“人人有活干,家家有钱赚”的鲜活的“新生事物”和“大制作”,不是这篇小文所能囊括尽述的。记者只能择其要者,概括为“四个活起来”——
首先是让“业”活起来。要想让裴寨村摘掉“省级贫困村”这顶穷帽子,亟须建立一个可以“造血”“输血”的龙头企业。譬如,裴春亮于2006年创办春江水泥有限责任公司——后来改名春江集团。春江集团是民营股份制企业,效益非常可观,与裴寨行政村不相关联。裴春亮肩头担负着春江集团董事长的重任。他说,如果说捐建裴寨新村是“安居工程”,那么创办春江集团则是“乐业工程”——春江集团在助力裴寨村脱贫致富奔小康的路上,居功至伟。
二是要让“地”活起来。裴寨村的耕地整体比较贫瘠,所以2010年拆除老村腾出的260亩平坦肥沃的土地,格外珍贵;还有大东沟的那片良田……由这些土地组成高效农业园,兴建大棚和温室750座,承包户350户,常年有1200多人从事耕作。村民中没时间种地的、不愿意种地的,把土地流转出来发展高效农业。一个蔬菜大棚年收入3万多元,一个花卉温室可以达到五六万元,有的承包户一年收入十多万元。裴春亮说,只要肯用心,骨头也能长出肉来。
三是要让“景”活起来。用《中国国家地理》上的话说,八百里太行山脉把最美的一段留给了河南。太行山在豫之境内不仅有云台山,还有宝泉。据清代道光十五年版《辉县志》记载:“宝泉在县西七十里风门山半腰,自石窦流出,下注石地,可鉴毛发。至岩畔悬流瀑布,或被长风自岸下吹卷,水皆倒扑岸上;白日晴空,飞雨骤至,亦奇观也。”2014年作为春江集团子公司的宝泉旅游股份有限公司成立;2015年正式运营,当年就晋升为AAAA景区;2016年即接待游客120万人次;2019年接待游客250万人次,年综合收入达到1.5亿元。作为春江集团的一个重要板块,宝泉旅游已经成为南太行的一个旅游标杆,带动了一条游线,带活了一个产业,带富了一方百姓……
四是要让“人”活起来。关键是要让人的脑子活起来,紧跟时代的步伐不落伍。“红薯饼,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这是河南老辈人的口头禅。但是如果把红薯这个土生土长的农作物老品种,与电子商务这个新鲜玩意相结合,那就可以“谱新曲”了!2016年辉县市创享电子商务有限责任公司在裴寨村成立,公司推出的第一款电商产品就是红薯淀粉粉条。同年底裴寨村又举办了“中国·太行首届红薯粉条文化节”,开幕当天,线上线下红薯粉条销售量高达15万斤!从此后,年年举办“红薯节”。老百姓高兴地说,这是把粉条变金条了。当年31岁的贫困农民代艳萍,经过培训当上了一家电商店主,第一个月销售额就达到6万多元。她开心地说:“除开成本,再加上业绩分红,月收入5000元不是梦。”
当然,裴春亮脑子里考虑的也不完全是钱的问题,让“人”活起来,还包括人们的精神生活和家庭幸福,让乡亲们“活”出精气神儿来!裴春亮个人出资2000多万元创建的裴寨服装产业园,就是缘于太行山区很多年轻人外出打工,村里只剩下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时间长了,爹娘不认得儿女,儿女不认得爹娘。开办服装产业园,就是为了“让爱回家”,回归那种“爹是爹来娘是娘”的温馨幸福生活。2019年春节刚过,裴寨社区就贴出招工启事:面向全乡,不设门槛,不限年龄,全部招收女工,每月最低工资2500元,另加超产奖。乡亲们都说:“一台缝纫机,致富一家人;一位巧媳妇,全家都脱贫。”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而今,裴寨村的面貌日新而月异,裴春亮的步子稳健而坚实。
近日,记者拨通报告文学作家、《一村之长:新中国“最美奋斗者”裴春亮和乡亲们的脱贫攻坚路》作者王钢的电话,就裴春亮的事迹作了深入的交流。王钢说:“裴春亮是中国千千万万村支书里的一个先进典型,是改革开放时代成长起来的70后村支书,他的那种来自基层的创新意识和奉献精神,为乡村振兴、为推动农村社区治理能力的现代化,提供了一个真实的典范。他的这个价值,远远超过他为太行山区人民捐献的2亿多元。”
(来源:中国社会报2021.5.28)